总有一种力量,让走出冤狱的陈满受骗上当
文 | 张丰
陈满蒙冤坐牢23年,获得国家赔偿275万。2月24日他去见律师王万琼的时候,说自己参与了一项投资,马上就要去学习,投100万,一年会有900万的回报。投资,学习,900%的回报率,看起来陈满肯定陷入了传销。他告诉律师,“很把稳,你放心”,却把律师吓得够呛。
陈满的遭遇惊动四川多家媒体,但是经过一天忙乎,记者们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投资了哪家公司。他开始学会提防,拒绝媒体的采访,但是最该提防的传销,却获得了他的信任。律师和媒体只有转而动员陈满的家人,但是哥哥、侄子这些根本说不上话,老母亲也难以劝阻他。
▲ 陈满,资料图
陈满的遭遇让人想起赵作海,赵作海出狱后获得的65万国家赔偿,已经被各种人搜刮光了,如今,他在当地法院当抄表工,某种程度上算是被法院保护起来了。老实巴交的赵作海出狱后,最初的打算很符合当地农民的想法,帮儿子建房娶媳妇,但是65万“巨款”让他有些膨胀,更重要的是那些闻讯而动的人,最终把他的钱榨光了。没有了钱,儿子与他反目为仇,天上掉下来的爱情又飞走了。
赵作海遭遇的是人性的阴暗面,和他相比,陈满似乎更幸运。家人和亲戚早早做出保证,不过问他那巨额存款,而是帮他尽快融入社会。他看起来比赵作海时尚、帅气,也更聪明。拿到赔款后,他为家人买了一辆车,此后就淡出了媒体的视野,谁曾想到,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陷入了传销的陷阱。
他的自信满满,他为了融入社会而参加的培训,看起来都非常可疑。他着急回归“正常社会”,却被这社会中最险恶的力量所捕获。如果没有律师发现,他用23年光阴换来的国家赔偿,可能会全部落入传销团伙。社会张开了血盆大口,等待吞噬这样的无辜者。包括那些所谓的培训在内,可能都是社会骗局的一部分。
赵作海的策略是农民式的保守,而陈满则体现了城市人积极的一面。但是对他们来说,不管老实生活,还是努力学习跟上时代,最后的结局都很暗淡。坐牢十几二十年,再获得自由的时候,基本上就相当于从古代穿越而来。过去的20年,变化何其巨大。陈满入狱的时候,传呼机都还没流行开来,等他出来,智能手机却已经普及。他花了几个月时间都没学会使用智能手机,去KTV唱歌,很难找到一首自己熟悉的旋律。很多词语,他听都没听说过,有的话,甚至听不懂。
如果在一夜间拥有一笔巨额财富,而他的思维、心智不能跟上的话,这些财富最终会离他而去。他们会注定遇到骗子,要知道,骗子其实是这个社会“最敬业”的人,总能与时俱进。陈满遭到了骗子的“定点服务”,清华大学一位老教授刚卖了房,就遭遇了电信诈骗。不管是对技术的掌握还是思维的革新上,骗子都走在了时代前列,与时代同行的普通人尚且难以招架,更何况从“古代”穿越而来的陈满?
在陈满、赵作海和骗子中间,有一条信息社会造成的鸿沟。这条鸿沟甚至会产生某种吸引力,把骗子吸引过来,因此他们的被骗,几乎是命中注定的,不是今天就是明天,不是传销就是爱情(家人反复提醒他,有的女人就是为了钱)。他一直想努力适应社会,但是社会本身不但是复杂的,对他来说甚至是封闭的,只留有一个险恶的出口,让他钻进来。20年来,中国社会丛林法则本质上并没有改变,甚至在升级换代后变得更为残酷。
像牟其中那样的聪明人,很明白这层道理。他在狱中坚持看《人民日报》,报纸上一个挨一个的的“日子”,组成一个序列,这让牟其中的思维也保持了延展的能力。所以,牟其中出狱后说的话,在我们看来非常“正常”,他甚至能大谈互联网经济。当然,这种侃侃而谈,也可能只是表象。据说,有的监狱里会组织犯人看电视,让他们“学习政策”,但是通常只有一两个节目。这种信息的接受,其实仍然是封闭的、单向的。
曼德拉坐牢长达27年,不但可以锻炼身体、阅读,甚至写作,他能定期会见客人,甚至和自己的战友聊天,通过这种交流,让他始终与外面的生活保持同步,所以,在他重获自由后甚至能当选为总统,对他来说,坐牢这种经历反而是一种锻炼。但是,对有些地方来说,监狱意味着一种隔绝。坐牢,或者失去自由,并不仅仅是关起来这么简单。你被剥夺的,某种程度上是“人的本质”。你的语言,思维,你和世界的关系,在那个时候就停滞了。所谓“融入正常社会”,其实就是恢复自己作为人的本质,让自己的语言复活,能够与世界对话。
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阅读的重要性。对正常人也一样,如果你不阅读,不看电视,不接触信息,那和坐监狱没太大区别。何洁居士在《何洁往事》中曾经写过一个故事,她帮助尼姑庵的尼姑们,买了一台电视回去,大家都喜欢看。在此之前,尼姑有时到成都办事,往往会被骗。有了电视,她们就好多了,哪怕她们看的只是一些电视剧,也从中捕捉到了时代信息,她们可以不过世俗生活,但却要知道世俗的人是怎样生活的。
当然,在信息社会,人会被各种信息包围,如果你保持内心的开放,哪怕你并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,也能获得各种信息。但是,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持内心的开放,我的祖母在80岁时才看到电视,第一次看电视的时候,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:“刚才那个穿红衣服人哪儿去了?”她无法真正区分现实世界与电视中的世界,在那个时候,她的内心其实就完全封闭了,不可能接受任何新的东西。
在一个法制健全的社会,这并没什么。你可以不适用电脑和手机,没人会盯上你,但是在中国,如果你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,那就很容易被环境中的恶所捕获。
我们这个社会,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能力,能够辨识出那些“局外人”,我读大学的时候,第一次回到老家,因为还没有把普通话变成家乡话,就被骗了一次。后来每次回去,我都果断切换为故乡模式,甚至说话声音比平常都还要大,再也没有碰到过骗子。
武汉火车站的砍头案也是一样。在小店里吃面的如果不是四川口音、双眼迷乱的小伙子,而是当地搞批发的大姐,面店的老板就会对她客气一些,即使他是像媒体报道的“涨价1元”,他也会向大姐明说。那位有着“二级精神残疾”的嫌犯,智力还不及常人,他在故乡还勉强能够适应环境,在人来人往的武汉火车站,他就像住在监狱里一样,无法理解外面的世界,无法解读外面的信息,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。
【注】本文原标题《有一种力量,注定会让陈满成为第二个赵作海》
【作者简介】
张丰 | 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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